《免死森林》（下）
*力不从心，文风与前篇不是同一水准
*暗搓搓求人画一画那几幕幻觉呗（。）
第六幕
宁芙裙上的芦苇和星星在她之前发出了尖叫。
“腿——！女王的腿！哦，该死的！”
“我敢保证这就是她的腿！上帝啊！”
一瞬间脊背阴冷，宁芙的神情定格在惊讶的瞬间，五官像米开朗琪罗的雕塑那般久久地僵硬着。
“……胡缇。”宁芙深吸一口气说，声音虚弱而嘶哑，“捂住耳朵。你得知道，我会吓着你。”
贵族少年即刻听命。
宁芙支起上身，一边紧张地发出伊甸之蛇那样的丝丝吐息声，一边慢慢把头颅顺着肌肉抽动的方向扭过去。那确实是女王的双腿，被连根斩断，在阴湿空气中浮肿发白的肌肉层、发黑了的神经和骨茬都被干涸的血块糊成一团；染血的鱼鳞从膝上约八英寸开始散布在并拢的双腿内侧，更像是鲛人的尾巴。纵然是地母该亚在毒龙牙上的雕刻也无法比拟如此杰作，纵然是莎士比亚的想象力加上尼采的神经质也无法描绘这般癫狂。做好准备的宁芙也不由得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发出窒息般的气声。
“究竟是何人？恶魔抑或妖物？快些出现吧！”胡缇在惧怕与愤怒中叫道，双腿不自然地颤动着，显然耗尽了羸弱躯体的最后一分气力。然而并没有任何物体听从他傲慢的命令而凭空出现。回声在洞壁里撞击发出隆隆空音，听觉灵敏的海妖不禁感到头昏脑胀。
“够了，胡缇，别喊了。先搞清楚为什么女王的腿会在这里……”
话仍未完，宁芙的意识变得恍惚。她撑住额头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声音像是隔了层厚厚的雾气，传进耳里遥远模糊，而那雾气上逐渐呈现出一幅画面——并躺着小憩的海妖与女王，被一分为二的新航线地图分别覆在两人的心口上。海妖一头金色蜷发散漫，面容十分精致，然而那尖利的黑色长爪和代替耳朵的铁灰色扇形鳍显然不在人类的审美范畴之内；丰满的胸前一对青色贝壳，腰部以下被墨蓝鳞片遮掩，是宁芙原本的姿态。另一人的五官秀丽，棕色发丝结成华贵的发髻，木色的束腰紧缚纤细无比的腰身，酒红宫廷礼服下摆整齐地铺开，无疑便是她所憎恶的女王。
这不可能。她虽听海风、听骨兔讲过女王的趣闻轶事，却从未亲眼见过这些事件的主人公，更不消说如此亲昵地并躺，可冥冥中她却觉着并未有不妥之处。这究竟是巧合还是诸神的恶意？这究竟是梦境还是某种虚幻的暗示？
“啊……”
令人不快的晕眩感随幻象一同消去，宁芙在清醒过来的一瞬便意识到自己正枕在两条断腿上。她如同被闪电劈中一般痉挛着跳了起来。
“竟是修普诺斯在我心中种下梦根了吗？竟是厄瑞玻斯在我眼前降下幕布了吗？未知之神对我过于慷慨，命运三女神却对我如此吝啬。方才那一幕该是怎样的邪恶啊！”星星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缕光辉，那些暗色的小石头从她的双腕上升起来，升到它们本该在的地方，宁芙只得在黑暗中惊讶地喃喃自语。她想起了幻觉中一分为二的新航路地图，与神祠中消失的地图如出一辙。若是只余她独个儿，她定要冒着恐惧再次冲上蝙蝠密集的雕像旁寻找那信物；可在有同伴在身侧的前提下，她微微偏头询问他的意见。
“胡缇，你——”
她的话语止住了，正如听了一个荒唐的故事、确实地张开了嘴，却吐不出任何表达情感的字句，只得匆匆地玩些欲盖弥彰的把戏，急急忙忙划下休止符。
海妖的视觉在一片漆黑中也足以视物，她在身后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她的同伴，那个贫民窟出身的贵族少年凭空消失了。一如地图，一如梦境，一如生命。
宁芙得承认她慌了神。独自一人待在厄瑞玻斯统治的黑暗洞穴里，面对两条断腿和成片滴血的鱼鳞，伙伴又离奇地失踪了：一时之间连她也感到手足无措了。
迷茫的君主询问足腕上的芦苇，是否明了一切始末。
“就在您倒下的时候，”芦苇回答，“那位大人像看见了什么似的跑出去了。我听见了洞口雕像再度合上的声音，可无法确定他是否已经逃离。”
“我坚信他并未逃离，他的傲慢不会允许他做出这番举动。况且这途中有三条暗河、五道陡坡和数不胜数的障碍，他决计无法通过。”
看看，各位啊，这便是言语与行动、估量与现实的矛盾之处了。宁芙的双眼一直望到尽头，连封死的阶梯上几只僵死蝙蝠都数得清清楚楚，可胡缇却始终没有出现。比起血腥的冤魂，宁芙更倾向于是神明带走了他。
宁芙走向来时经过的两个湖泊。它们堵在分道口，束缚着她的脚步和灵魂。她将金羊毛和芦苇编织成绳子，像某个拿着毛线球闯迷宫的青年一般慢慢渡下湖底的暗渠去。
她冷静得连自己都畏惧。
湖泊内流动着外界的海水。波涛冰冷，暗渠狭窄，鱼尾无法摇动，她于是用尖利的指甲嵌入凹凸不平的渠面，以引体的力量对抗暗流。水流愉快地抽散她的发髻，流经她的耳际，安抚她的神经。她大口呼吸着水中氧气，竟把这难熬的时刻作为难得的放松了。
水中也是昏黑，她索性闭了眼睛，光凭感知水流趋向避开礁石；在不久后的某个时刻，她终于仰头，流畅地跃出水面，像她做过的千百次那样。她几乎以为自己能够嗅到森林的芬芳气息，能够听见海风的温柔话语，能够看见子民的快乐嬉戏：
她睁开眼睛。
入目是黑色。如同蒙了一层白膜一样的黑色。稍往外一点是布满血丝的白。然后是兜住黑白小球的框子——
——她猛地跌回了渠中。
她是在尖叫啊。她是在流泪啊。可在水中这一切都化为乌有，她狂躁地撕扯自己的头发，她发出濒临死亡的哀嚎，她用近乎崩裂的双眼瞪视着眼前一片黑暗，她用行走在悬崖边的理智强迫自己接受一切。
水中不断地冒出她喷吐的气泡。
在她睁开眼的一瞬间，在那湖泊边沿处……那是女王怒目圆睁死不瞑目的头颅！
她的呼吸终于平复；她低声地啜泣着，声音融入海水里；她紧闭双眼，向上伸出手臂摸索着那颗头颅，用尽全身气力狠狠抛向一边。
——「即使那是她自己的头颅」。
第七幕
哦，我亲爱的。
如果我的耳鳍抖动，那定是我听闻了过去的言语。
如果我的双目滴泪，那定是我目睹了历史的悲剧。
如果我的嘴唇嗫嚅，那定是我咽下了悲怆的雾气。
如果我的双手痉挛，那定是我记起了可怖的真谛。
哦，我亲爱的。
希望你能够理解我赴死的权力，
希望你能够知晓我犯下的罪例，
希望你能够评判我过往的经历，
希望你能够安抚我破碎的魂灵，
希望你能够宽恕我不吉的生命。
在很久以前，有一位神明。
她主持正义，批判人世的浮名。
她目睹未来的死亡，便惩罚那缘起的女王。
那女王，她背负新航路开辟者的姓氏。
那女王，她怂恿兄长逆反人类的先世。
那女王，她导致南北黑白歧视的祸事。
正义女神制裁罪恶的女王，将她的魂灵迁入海妖的躯体。
从此，女王沉溺于鄙陋的自由，失去往昔的记忆。
正义女神奖赏纯洁的海妖，将她的魂灵迁入女王的身躯。
从此，海妖享乐于繁荣的王位，迫害足下的卑微。
正义女神惩戒盲从的臣民，将他们变作森林的生灵。
从此，臣民顶替外来者的罪名，欺瞒女王的真情。
躯干与头颅唤回了女王的记忆，
乌拉，三呼万岁，
庆贺戴罪之身的回归，
以鲜血赎清她的罪，
阿门。
第八幕
宁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此处的。
她在冰冷而克制的狂乱中游回暗渠，游进另一个湖泊。
这个湖泊的暗渠宽广得多，内里流动的是淡水。淡水冲刷了她躯体上的盐分，包括泪水在内，一并溶解了。
众所周知，她是黑奴贩卖的罪魁祸首。她机械地向前游弋，不知不觉间松开了编制成的绳子。
她知道这条暗渠的尽头有什么。然而她听从天命——她义无反顾。
十根冰冷细长的手握住了她的腕子，她顺势游了上去；随即跌坐在地，变作人身，睁开双眼，惨淡地笑了笑。
“……嗨。”她说。
“嗨。”胡缇说，“我刚准备去找你。”
贵族少年一双漂亮的黑眼睛很深地望着她，一直看进她的灵魂里去。
“听着，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先别管我是怎么知道的；但开辟新航路也好，贩卖奴隶也好，黑白歧视也好——这都不是你个人的错误！日后我们可以去正义女神的神祠讨要说法，只求你现在不要冲动——看见右边的那架阶梯了吧？它通往皇宫的断头台，那里有成千上万的士兵等着处死你。别去，宁芙，别去——”他忽然激动起来，高昂的情绪促使他说得又快又急，由于病弱的身体不得不停下来深吸一口气。
“——别去……我的朋友。”
“噢……”宁芙轻轻地拂开了他的手。
“这是我应得的，胡缇。”她故作轻松地说，“你无须悲哀……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把我当作杀死女王的邪恶巫师，罪有应得吧。”
“不——那时候我是想嫁祸给你！我才是杀死女王的巫师！因为她害死了我姐姐！”胡缇用要哭出来似的急切的声音嚷道，“我……”
“嘘，别说话。”宁芙浅淡而温和地微笑着，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我听不见兄长凯旋的号角声了。”
开辟新航路的哥伦布，死于部落冲突，再也没能履行约定，回到女王身边。
胡缇瞠目结舌地望着宁芙，并没有什么号角声，他是被那无形的声音震慑住了。他坐在原地迟缓地转动眼球，看见宁芙缓缓登上阶梯，身上粗劣的麻衣变作初次见面时黑袍底下的礼裙，看见裙摆愤怒的红色化作火焰在身后拖曳烧毁晦暗的一切，看见她如历史功臣一般骄傲地抬起了头颅，脖颈纤长，像濒死的天鹅，即将唱出哀歌了。
他真的听见了号角声。那么雄伟，那么嘹亮，迎接凯旋的英雄，迎接回归的女王，迎接黎明的天际。
他看见那抹燃烧的人影在千万士兵簇拥下缓缓走上断头台，背对着渐亮的天际轻轻呼气，仿佛在嗅闻大海的气息。
黎明总是要来的。
第九幕
金芦苇：（睁眼，惊讶地）啊！这是怎么回事——？
星星：如您所见，免死森林沉没了。
金芦苇：（急切地）是怎么回事？
海风：我们的君主恢复了对罪业的回忆，几乎在那瞬间，她用诅咒的颈圈对森林下达了诅咒。
金芦苇：（叹息）父亲出行前的确说，要以诅咒为颈圈……（啜泣）该死！如果我——如果我们能够早些告诉她真相的话！
星星：别自责，这不是您的错。真相犹如降在大地上的雨水，有时能够润泽土地，有时却要淹没人民；犹如晴空的太阳，有时能够催长幼苗，有时却要烧灼植被。我们手中的真相——不管是何种形式——一旦被知晓，能否起到好的作用还是未知数。
（金芦苇仍在啜泣）
海风：（无奈地）别哭了，我的朋友；别哭了，我亲爱的。我们都是旁观的渺小之物，能够参与进这出戏，应当深感荣幸。
金芦苇：（哽咽地）我定要将这个故事传承下去；我要让人们知晓这一切分明并非谁的错！
海风：是的，而且，那个东方的小少爷将会与你做同样的事。
星星：噢，那个东方国度的贵族少年——他能够听见我们的谈话，我初觉奇怪，后来才知晓——原来他就是杀死女王肉身的巫师！
金芦苇：你说那个被雅典娜中途带走、用东方的占卜术推算出父亲往事的小杂种？长得病恹恹的，倒是有货真价实的贵族气概。他定能活得比寻常人类长久得多，他定能对此做出正确的评价。
海风：一切都将归于尘土，只余我们记述往事。
星星：一切都将再度复苏，协同我们判定赢输。
金芦苇、海风、星星：（齐声）阿门。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