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一支龙胆花，给我一支火炬！

  如果不是太宰治突然制造出一声爆破性的巨响，陀思妥耶夫斯基与那只苍蝇的对视就要突破30秒大关。它(苍蝇)占领一方高地，即一束龙胆的蕊心。但那花束并不比瓶口高出多少，恹恹低垂的瓣儿饱受潮气进犯，因为三周时光已经耗尽了她的青春。瓶中盛水同样三周未换，孑孓怡然地在里头扭着康康舞。这般腐朽又自洽的小生态， “光是看着就能感受到杂音”，语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这天早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灵感如泉涌，谱成整三个乐章的交响曲，顺手给命中之敌寄一只死老鼠以分享喜悦之情。他知道太宰先生无需打开包裹就能明了旧友的用意，正如太宰先生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打包这历经苦难的信物时，定然一边模仿了它的同类咔擦咔擦咬起指甲。

  他俩认识了谁也懒得数的几个年头，彼此的屋子正好从镇子这头走到那头。关于这对斯文漂亮的先生，镇里人编出的故事足以堆出八英尺高。光是初遇的版本就有好几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遇到太宰先生是在一个多雾的、奶灰色天空的早晨，广场上鸽子齐齐被钟声震起，中央喷泉却恰在那时降下水帘，让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一眼见着了脸朝下脚向天从钟塔顶跳下来寻死的太宰先生；在一个明朗的黄昏太宰先生被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推下了河，从上游一直漂到江里；一次巡演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被狂热粉丝围堵，太宰先生偷了他的白棉帽跑路……驳杂热忱的论调，像沾满花粉的苍蝇，或沼泽里生着的裂口石榴。至于太宰先生本人，收到那只饱含真诚的死老鼠，便一扬风衣下摆，顾自踏入那冷硬死屋去见风暴中心的另一位。

  或许离这个早上发生的事远了些吧，石钟花和胡枝子的掩映下，太宰先生抛出一个问题：他的老对手成天老鼠似的深居简出，怎么就闹得全镇皆知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拨弄着新买的一束龙胆：您把我带到世人的视线里头，或许。

  太宰先生笑。

  且说回开头那声巨响吧：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失去了“这些日子陪伴着他”的唯一一只苍蝇(“这有什么，再过几天您还会丰收一堆蚊子”太宰先生说)，对此罪魁祸首无辜地展示声源——窗口闯入的蝴蝶给拍扁在书页之间，光泽闪烁，像只小小的火炬。

  “别在这儿死，会很麻烦。”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冷冰冰地说，知道方才太宰先生正忙着给自己的手腕开道口子。太宰先生笑嘻嘻地，站起来绕到沙发后头，两手卡住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的脖子，慢慢收紧了。后者把手覆上去摩挲那十根同样冰冷的手指，它们都沾满血腥。色泽鲜艳的液体，透出好比石榴的馥郁馨香。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觉得他应当谈谈自己的新作了，但要从很远很远的过去将源头捞上来，仿佛捞一只浸在冰水里保鲜的死鱼。太宰治，他说，您还想听大提琴吗？我们一起去的那场音乐会，包了整场，那么空，分别坐在相隔最远的位置上……那大提琴手拉得可真是妙极啦(他的喉结在太宰先生手下颤动着，像一只书页拍扁了的蝴蝶)。

  太宰先生替他补上后续：那大提琴手刚上场没几分钟警察就冲进来了，刷刷！两副铁铐亮闪闪，一下给抛进监狱里头。咱们隔着墙聊了六个月，后六个月他们索性把囚室合并了。接着就到了那一天。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带着他惯有的嘲讽一切和自嘲的微笑，断断续续地说着，或许您会喜欢这首曲子，我写它的时候光想着您……想着那天我们被押往刑场，您在途中高唱殉情曲，为此挨了一枪托……我在第二排，你在第三排，神父高举十字架来回踱步，最后的五分钟——接着我按照计划脱身了，但您还站在那儿，第三排，罩着死囚的袍子，兜帽罩住眼睛，只露出一张向上勾的嘴……当我得知您越狱的消息，我有多么高兴啊……我想，我总有一天会得知他放弃死亡的原因，得是他亲口告诉我……这段我选了大提琴，没有别的，大提琴独奏。
  
   太宰先生垂下睫毛，两个死人协同拼起一段独奏、一排枪口，一瓶龙胆花，一滩蝴蝶，一只苍蝇……粉碎的回忆！半晌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听见对方笑了，自己也弯起嘴角。这很好，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对自己说，他要说出那个原因了。

  虽然这不足以当作一个像样的结局，但暂且还是把这事儿告诉您吧：在短短三秒之后，一枚小花瓶——精致的、捎带一个生态系统的小花瓶，连着花束从二楼窗口给甩了出去，正中路过邻居的头顶。他的嚎叫声传出了两条街。

end

给我一支龙胆花，

给我一支火炬！

让我用这支花，

那蓝色，

分岔的火炬给自己引路

沿着那越来越黑暗的楼梯下去，

蓝色越来越暗

甚至到冥后去的地方去，

就在此刻，

从降霜的九月

到那看不见的王国去，

那里黑暗醒着，

冥后只是一个声音，

或是看不见的黑暗，

被包围在冥王怀抱里更深的黑暗中，

被浓厚阴影的激情穿透，

在黑暗火炬那璀璨的光华中，

黑暗照耀在丢失的新娘和她的新郎身上。

——劳伦斯 《巴伐利亚龙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