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欢迎不吸热度不沾流量的小文手一枚呀

菖蒲冬行录



下午六点整,贺奈终于结束了今日布置的法语习题,推着自行车走出圣心女子学院的校舍。远处的天际已经融成暗暗的紫色,唯有东边还飘着层淡淡的霞光:此时已经是冬天了。贺奈今年升上初三,作业必须在放课后留校写完才行,就连一直拢在手提包里、特地跟暖贴挨着的热烘烘的红豆面包,也令人伤心地变成冷冰冰的小团,何况自己又是最晚出校门:想到这里,她更沮丧了。

“晚饭吃冷冰冰的面包,多没劲!”贺奈嘟囔着,使劲儿掰响了自行车的铃铛,好让校工开门。在京都的十一月,按照时令,门岗的栅栏上装饰有成束枫叶,经雨几番洗得褪色,俨然白银的箭簇簌簌闪光。校门外的那座圣母半身像台下陈设的枫叶就新鲜得多,其间还夹杂着寺庙里带回的南天竹、天南子那大小各异的红彭彭的果实,把石像都遮住了小半。

“哎,来了!”恰时,校工从身后喊道,那声音甚为遥远。贺奈回头看看,原来他正拿长柄小头的扫帚,呼哧呼哧地带着白雾奔跑而来,在这冬日里也叫人担心会不会害上暑症。

哎呀,看着怪辛苦的。贺奈有些愧疚,即使尚有距离也连忙鞠躬。忽然刮来一阵不识人情的北风,贺奈披在肩后的双股麻花辫给一股脑儿掀到了前头,滑稽地折在头顶。“什么啊!J'en ai marre(受够了)!”贺奈在心里叫道,想着快些抬起身来,后脑又猛地撞到了自行车的笼头,登时发出巨响,“啊啊!”

怪事,哪里来的叫喊声呢?贺奈虽然撞肿了头,又狼狈又气愤,可到底也没有喊出声来。方才那“啊啊”的一声,仿佛是随着北风送来的谁的抽泣。校工正赶来开了门,那栅栏上装饰的红叶已经吹得七零八落,还有几片粘在了长袜上,惹得贺奈又是一阵急匆匆的拍打,只想快些离开。刚推车走出门,校工好像终于憋不住似的,偏过头噗嗤发笑,贺奈不禁恼火。

“居然还笑人家,真傻!亏我方才觉得麻烦了他。我是为了感谢他才遇上倒霉事的呀!再怎么说,不该笑才是。要笑,就大大方方的笑,在人背后斜着眼睛算什么!”女孩忿忿不平,双颊简直羞得要烧起来。可既然提到了笑声,又难免想到方才随风传来的哭叫。

那是谁在哭呢?想必离这里不很远吧。听着可真哀愁,又平添寒冷。贺奈四下张望,只见圣母像前的装饰也吹散了,露出怀间圣子小小的襁褓来。

“莫不是你在哭吧?”贺奈凑到圣像跟前发问,然而圣子只是顾自闭着眼睛,并不答她。

“啊啊!”又是隐隐的抽泣声,贺奈这会听出来,那是从河岸边传来的悲鸣。这个季节的鸭川正值枯水期,潺潺河音并不吵嚷,有趣的踏脚石也露出水面,可少了夏天凫水的鸭儿群,不免失了风情,近来就连游客也少往那边走了,必定不是那些随便的外地人。况且,听这哭声,像个少女的声音,贺奈更为好奇。从校门到鸭川一段,正好回家顺路,贺奈三年来不知经过多少次,从不知道沿街住户家里有少女的,便打定了主意要去探探究竟。

不多时行至河坝边,鸭川湍流裹着霞光,虽不如夏季闪烁可爱,却更添华美。啊,即使再有什么伤心事,看到这样的美景,也该好转才是。贺奈利落地锁了车拾级而下,渐渐瞧见单枚鼓出的桃割发髻,接着是浅蓝的菖蒲胜山簪——咦,竟是个年轻舞妓!因为生活在这古都,贺奈见过许多舞妓,但还是头次撞见舞妓失声痛哭的模样。舞妓的和服与贺奈的制服一样蓝,不过另系着奢侈的明黄色全垂腰带。这样豪华的装束,就连倒映晚霞的鸭川流水也要自愧不如。

贺奈犹豫一会儿,到底还是上前去,坐在离舞妓同高的台阶另侧,不作声地等着。舞妓双手盖着眼睛哽咽,不时甩掉糟糕回忆似地摇摇头,簪上垂挂的六条三角瓣半帘也跟着摇晃起来,全然不顾外界的窥探,简直成了独自一人的圣域。贺奈歪头看着,慢慢也仿佛被那姿态传染了,不由得含泪注视着晚霞褪去的黯淡河川。

“让您看见这样失礼的模样,真不好意思......可您为什么......?”到头来,竟是舞妓先止住哭腔、用柔和的京都话发问了,边从被行内叫作“笼”的黑底小包袱皮里抽出手巾来递给贺奈。真是奇怪的家伙,贺奈吸着鼻子想——当然,她还不至于将这份感情说出口,只接过手巾,并不擦泪,倏忽羞怯地笑了。

“原来是您啊,我在校门口听见的时候,因为正对着一尊圣母像,还以为是圣子在哭呢!”

听了这话,舞妓的脸也刷地红了。

“传出这么远了吗?真是见笑了,”她上下看看贺奈的制服,胸口精美地用金线绣着校徽,还有一枚漂亮的十字胸针,“啊,您是圣心女子学院来的吗?听说那是大小姐群聚的地方呢。”

“什么大小姐,不过都是些普通人罢了,而且还比普通人更倒霉,”贺奈满不在乎地梳理额发,“好比说,我的后脑现在还鼓着一个大包,又被校工嘲笑,还一直是最晚才出校门的人,更别说......唉,今天真是倒霉透了,真想也能找个地方大哭一通。”

“更别说......?”舞妓颇有些冒失地询问。到底只是个新人,况且,想要深挖别人的伤口恐怕是人类共性吧!

“更别说,好不容易买到的红豆包还冷了!”贺奈自暴自弃般,用粗鲁的动作抽出面包:突然“啪嗒”地,包装上的暖贴正甩下来打在舞妓膝盖上,接着落地竟又弹起来,恰恰滚进波浪中去了。谁也没想到这出,先是都吓了一跳,以猫儿瞧见黄瓜的神情盯着河面几秒,蓦地同时大笑起来。

“哈哈哈,真的是很倒霉啊!对不起,我叫若子,你呢?”

“千里院贺奈。说起来,你究竟为什么哭啊?”

若子爽朗地笑着,以优美的手势抚弄发簪:“因为,在冬天错戴了春季时令的菖蒲去见客,被妈妈狠狠骂了。”

若子笑时,只涂了下唇的口红就更显出古怪了。

“唉,还是别提那种伤心事了。吃面包吗?”

贺奈把红豆包分为两半,因为已经冷了,馅料结成黏糊的坨状,并不担心会淌出来。舞妓有些犹豫的模样,抽出怀纸包着油乎乎的外皮。两人仿佛忘记了冬夜的寒冷,小口地咬起面包来;晚霞褪去的时候,路灯就接连亮起了。古都为了保持传统,路灯远没有东京那般华丽的霓虹,还有不少做成清雅的石灯笼模样,因此在两位少女的心中,无法激起任何快乐的激情。很快,就连短暂的忘却也失效了:

“哎呀,你!这么晚了,不回花街没关系吗?”

“没事的,本来今晚和明天就该轮到我休息。只是这身衣服,还得回去一趟脱下才行。说实话,一年生舞妓越过桥来鸭川这边,原本就是不允许的......可是,管它呢!”若子颇为洒脱地突然说起关西腔,将纸揉成团远远投进垃圾箱内。白粉妆容下的稚气好歹透露出来,让女学生结实地吓了一跳。

“哎......若子小姐,莫非和我是同龄人?”

“不是、不是哟。千里院小姐还在上初中的话,我就是长一岁的姐姐。”

“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姐姐什么的......”

“啊,抱歉,别为难。我是因为在花街里到处被‘妹妹’、‘妹妹’的叫惯了,才想着总要做一做其他人的姐姐。见到千里院马上就觉得,要是有这样的妹妹......“若子小心地观望贺奈的神情:“您不舒服吗?莫非因为是大小姐,所以不愿被舞妓叫妹妹?”

“真失礼!我才不是那种人......不是因为这个!在瞎猜什么,讨厌的家伙!”一想起教室里那些自视甚高的富商子女们,贺奈登时激烈反驳,紧皱眉头刷地站起来,转头往台阶上方冲去。

“等等、等等!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若子连忙提起下裾,踏着小步直追到自行车旁,“至少,我们一起走完这段路吧?那边有个上坡,自行车不好骑。”

“不要!请别跟着我!”贺奈大声叫道。忽然间如此不合情理地发作,恐怕只能归结为遗传。若子满脸错愕受伤的神情,后退了几步,贺奈立刻跨上车座;漆皮锃亮的制服鞋只在灯下一闪,旋即抽身钻进黑暗里。

身后,若子还在小声地唤着。



“讨厌!烦人!没心眼!”贺奈恨恨哼唧着锁上单车,一路狂奔着将自己投入被褥。庭院的一处草坪已经被染成黑色,光从后门跑到卧室,已经让人气喘吁吁了。虽然想着要洗澡才行,但踌躇片刻,还是没进散发着隐隐异味的浴室,只脱了外套,露出白色的衬衫来。伸手摸摸提包:哎呀,手机到哪去了?她连忙坐起,千真万确,还是没有,一定是骑车时落在路上了。

倒霉顶透!贺奈重又套上外衣,在车篮里放上手电筒、骑车沿路返回寻找,努力地眯起眼睛梭巡亮光斑驳的地面。没有、没有......也罢,反正明天休假,哪怕通宵找整夜也无妨,看你会藏在哪里!贺奈恶狠狠地拧转车头,不多时又到了鸭川。

一路上果然什么也没有找见。此时已经夜间九点出头,路上的行人零星可数,唯有鸭川仍然哗哗地热情迎接她。贺奈毫无顾忌地瘫在石阶上,望着漆黑一片的鸭川边把气喘匀。冬夜没有一颗星星,厚重的雨云积聚在八重塔上空,像将要落雪。不回家算了!贺奈有气无力地捶两下大腿,比想象中更强烈的酸胀感逼得她呻吟起来:“啊啊!”

后方传来细细的笑声。贺奈仰头看去,颠倒的昏暗视野里,一双雪白足袋仿佛闪着光。

“等等,喂,你怎么会在这里?!”贺奈轱辘起身子双手叉腰,气势汹汹地发问。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若子像模像样地回道,“我落下了花簪呀!”

“我落下了手机!”

两人互相望了一阵,像要找出池塘底下的圆石那般试着找出对方说谎的痕迹,忽然像水花炸开似地同时“哼!”一声,不约而同用力跺脚、背转过身去。

“你莫不是要向我道歉才等着吧?”

“这话是我问你才对。”

“黑灯瞎火出来找簪子,谁信呢!要是我不来,你就一直等着不回家了吗?”

“少自作多情了!你呢?看你这模样,也没找到东西,现在还不回家吗?”

“不回!不回了,我要一路骑到比叡山去,直到风把霉运吹散为止。”

“那我也跟着去。反正是不想回去了,也不想再当舞妓!无论去哪儿,花上五天五夜骑到关西我也不管喽。”若子偏要作对似地捉住贺奈的肩膀,把女学生掰回来脸对脸,不告自取抽走贺奈腰间的单车钥匙。

“谁要陪你离家出走;别这么自来熟!之前那副害羞劲儿都是装的吗?你这副粗鲁的性子,也算是舞妓?”

“是是、我不过是个关西的乡下人,您才是正统大小姐呢!”若子半推半拉着贺奈跨上单车,自己十分理所当然地占领后座。贺奈完全瞠目结舌,在十四年如玻璃匣笼般精致透明的人生里,头一回遇到这样蛮不讲理的无赖,只能傻愣愣被逼着行动。意识回笼时,她早费力地蹬着单车迈过上坡,正飞速一头扎进冬夜晚风凛冽的怀抱中。

“冷、好冷!为什么我骑车?!”  贺奈像小鼠般连连乱叫,只感觉双耳要被寒风齐齐割下,若子赶忙一把搂住她,好容易没让声音给吹走:

“我穿着和服,不能骑车呀!要不,我们把衣服互相交换?”

“要我在大街上换衣服,我宁愿冻死!”贺奈横下心来,索性松开半握的手刹,这下更是迎面撞入冰墙,两人都忍无可忍高声大叫,惹得沿街住户窗口葳蕤亮起灯光,与若子向后飞起的金色腰带连成一线,像灯带组成的金色长蛇追着饵食赛跑。

车轮愈转愈快,几乎飞上夜空。

给这寒风一扇,就连若子任性的心也渐渐冷却下来:“我说,千里院,太快了吧!究竟要骑到哪儿才算停?”

见她开始害怕,贺奈陡然燃起一阵复仇的快意,反而大笑起来:“刚才不是说过了吗,比——叡——山!从山顶一气冲下去!要是害怕的话,我的十字架借你握着。”

“才不要呢!我们舞妓信佛和神道教,无论见到什么都会拜。但可不能让这个小心眼的圣子听见我们的祈祷,非得被活活烧死不可。凭什么这家伙只许别人信一个神?我今儿信这个,明儿信那个,谁好用就拜谁,所以现在干脆拜‘大小姐教’得了!”

“这话要是给我同学听见了,非得吃记耳光才好。”

“你呢,‘大小姐教教主’?你也是舞妓这类异教徒吗?”

“才不是,我相反,我除了自己什么都不信!”贺奈使劲掰转车头,踩在红灯前过了十字路口,比平时重了双份的车险些没法顺利停靠,贺奈着实费了一番劲,终于呼哧呼哧地往后倒在若子怀中。四条腿撑地维持自行车的平衡,过了一会儿踢下支架,少女们凌乱地倚在街旁。

“这、呼......还远、得很呢......离比叡山至少还要、两个小时......”

“那就......先休息会......”

24小时开门的便利店就在前头不远。待到贺奈颤颤巍巍被搀进堂食区,屁股挨到凳子,方才彻底融化般瘫软。若子对面落座,倏忽大笑起来:

“你的头发、咳咳,活像只狮子猫!”

若子自己的发髻还是整整齐齐,只是前额溜出些碎发而已。

贺奈没好气剜她一眼,顾自比对着墙面地图:“再往前会经过若宫神社,然后穿过两个町区,才是左京区的比叡山脚下。”

“真是山长路远!那接下来还是你骑车好了。啊,服务员小姐,白豆馅的和果子芭菲是我要的。”

“Espèce d'idiot!!”

“别那么激动,我听不懂法语,就算骂人也是白费力气。其实,也有你的份来着。”

贺奈小口咬着糯米皮,总算不作声了。



做成樱花形状的三个白豆馅重磅和果子,装饰在高高一杯奶油顶端,旁边还有挖成圆球的草莓和蜜瓜,仔细地撒了层薄盐,不仅吃起来更有风味,还不容易出水弄塌芭菲造型;在透明玻璃杯底部,则是埋着软糯煮熟的啫喱状寒天和栗子泥。让任何青春期少女来吃这道甜品,肯定都会停不了嘴的:这就是为什么贺奈与若子在神社前捧着两大杯芭菲。就算冷得张嘴便呼出白气,吃下冻奶油时还是心满意足,算上手头打包的两杯,就是各吃整整三份了。贺奈一副老奶奶似的乐呵神情,边借若子的手帕擦掉嘴边奶油,边摁亮手电筒往若宫神社的鸟居那头照着。

“可别随便走进去哦,夜晚的神社可是恐怖故事高发地......”

若子煞有介事地幽幽补充,贺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讨厌!明明是你说要顺路看看神社的!”

“是哟,我初三修学旅行的时候,还在这里画过绘马呢。”

贺奈探头探脑地,想多看清一些神社的布局:“你这家伙,真不像会许愿的样子。肯定又是嘴上说感谢神明,真成了事又把功劳全归自己吧。”

若子蓦地严肃起来:“不是的,我当时许的愿是,‘希望能够美丽地生活下去’。毕业之后选择当舞妓也是因为这个,现在看来,实在是选错了路啊。”

头一回见若子如此认真的神情——虽然两人也才认识不久——贺奈心头为之一震。这个人,和一直上学的我不一样,是切实地步入社会工作了一年的大人。贺奈陡然升起敬意,拉着若子说:“我们,我们还是进去瞧瞧吧!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

“咦,你也想画绘马吗?那白天来吧,更热闹些。”

“不行,必须要今晚才行!平时可不会骑这么久的车到这儿来,也不会载着舞妓同伴,实在是奇迹、奇迹一样的一夜呀。”

“奇怪!之前还一个劲骂我来着。”若子噗嗤笑了,任贺奈拉着跨过朱红鸟居,像来到了全然与众不同的世界:几百棵枫树在风中簌簌作响,千两、万两那红彤彤的果实活泼地摇晃着,在夜幕下呈现浓浓的暗红。贺奈忍不住惊叹。

“在这种地方许愿的话,总有种一定会成真的信念呢……”

“倒也不全对啦。比如我当舞妓就是……”

“莫非,当舞妓实际上不美吗?”

“……”若子笑容忽然消失了,显出介于委屈与苦笑之间的神情,“完全不美呢!……”她踌躇一番,为难地揪下几片红叶在指尖揉着,方才开口:

“比如说,我今天的倒霉事。我其实知道自己带错花簪了,但是没法换。……要说为什么的话,你知道舞妓会被灌酒吗?”

“啊!”贺奈惊讶地捂住嘴巴。

“人家,再怎么说还是未成年啊!”若子将额头抵上树干,抽抽搭搭哽咽着,“不停被灌酒,还有,玩一种叫‘金鯱’的游戏,类似于倒立的姿势,和服下裾落下来的时候,男客一直啧啧地看着里衣和露出的腿。真想直接挖出他们的眼睛,或者一死了之算了。还有,回到置屋之后,还要刷地、洗姐姐们的足袋、趴着擦榻榻米、晾十几人份的衣服、帮妈妈跑腿、温习舞蹈、帮忙叠和服,第二天早上还得去练习,姐姐们凌晨两点下班,我自己凌晨四点之后才睡……!”若子越说越快,声线在极大的痛苦中发着抖,使劲咬着下唇,弓着背蜷缩成一团,拼命忍住哭腔:

“啊啊!……”

她像要甩开什么似地猛烈摇头,深吸一口夜间寒冷的空气:

“咳,不提无聊事了,这个氛围多适合怪谈呀!来讲一个试试?”

贺奈回过神来,暗暗打颤,“我不要!我最怕这种。”

“来嘛来嘛。”

若子的耳朵红红的,显得有股强颜欢笑的意味,看着难过极了。

“那,如果能让你开心的话……”

女学生深吸一口气:

“很久很久以前……”

“这是怪谈吗?哈哈哈,怎么听都是童话故事的开头。”

“别打岔。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独自生活的女孩,大概十四五岁,上初中的年纪。这天是她极其倒霉的一天,但若说倒霉的开端,从昨晚就显现了。”

“那时,女孩正在浴室洗澡;隔间用磨砂玻璃门封闭,另一侧则是好好拉上窗帘的窗户,如果不拉好帘子的话,就正对着浴室内部,真搞不懂设计师是怎么想的。虽然隔间里有置物架,但为了不弄湿浴巾,她把浴巾挂在外头把手处。正在闭着眼睛将水从头浇下时,突然,女孩从水声中听见隐隐的脚步声。或许是视野处于黑暗中,更能让听觉敏锐吧:她发现,陌生的脚步声竟然直接从家里响起——她立刻摸索着关上淋浴器,然而已经晚了,那个不知何时偷偷闯入家中的男人听见了水声,意识到有人在浴室里:脚步声渐行渐近,愈来愈清晰,然后,突然在门外终止了。”

贺奈原本站在一处不动,这时渐渐往一片漆黑的神社内走去。若子紧跟着她。

贺奈接着说道,

“‘砰’!!紧锁的浴室门从外部被猛烈撞击,发出持续不断的巨响,让人听不见任何别的声音。然而,女孩还能听见自己疯了一样的心跳声。咚咚,咚咚……虽然想着尽快睁开眼睛才好,可每次刚抹去面上的水,眼泪又不受控制地涌出,怎么也擦不干净,眼前始终模模糊糊,更加重了恐惧。随着每次撞击,门轴的变形都更加明显,最终直接整块突出了凹槽。锁舌弯扭的声响令人无比牙酸,女孩连跳窗逃生的想法都提不起来,大脑一片空白,眼里只有那扇即将被撞开的大门。”

“突然,屋外传来一阵呕吐的声音,以及醉鬼轻微的呢喃和重物落地声。撞击终止了。”

“女孩满身水渍,一动也不敢动,皮肤暴露在冬季的冷空气中。浴室内温度逐渐散去,鸡皮疙瘩成片冒出,终于想起要拿浴巾来裹住自己才对。”

此时两人已经走到神社前,面对挂上铜锁的祠堂,贺奈耸耸肩,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悬挂着粗绳的御神铃倒是好好地在原处,贺奈上前使劲摇铃,低头闭眼拍手三下。若子仍然沉浸在故事中,吃惊于讲述人就这么理直气壮地断篇了。贺奈一睁开眼,若子就赶忙问道:

“然后呢?”

贺奈思考半晌,“女孩又想打开门拿浴巾,又怕弄出声响来再度惊醒犯人破门而入怎么办。自己会被杀吗?会被强暴吗?会生不如死地活着吗?她终究冻得受不了了,下定决心的时候,女孩似有所感地猛回头:一只布满脏污、长满汗毛、指缝里全是黑泥的粗手从窗帘缝隙中探出,差几公分就要碰到女孩的身体。她放声尖叫——并且激起了求生的勇气,疯狂踢踹那只扒住窗框的黑手,又用淋浴头狠砸,直到那只手没劲松开,直直坠落下去为止:风在此时一股脑涌入浴室,窗帘被从两边吹开,女孩战战兢兢往下望去:男人裂成三瓣的头颅里,一双恶鬼般瞪大的眼正盯着她。”

“噫......!”饶是怂恿着讲怪谈的若子,也捂着心口贴紧贺奈,“没想到大小姐这么有讲故事的天赋......!”

“然后,”贺奈说。

“还有?!”若子又是一惊。

“女孩的恐慌转变为愤怒,她草草穿上衣服,拿起厨房的菜刀就往后院冲去,尖叫着对那男人尸体劈砍,就连一些较细骨头都砍碎了。回过神来时,男人彻底成了支离破碎的残渣。女孩愣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做了蠢事:明明报警就好的,这不就像自己杀了他一样吗?!她慌了神,只想着必须隐藏尸体,于是分为几趟将尸块拖入浴室里,死死锁上门,安慰自己这样就万事大吉了。”

贺奈转过头深深凝视面目苍白的若子:“但就在她今天为了找遗失之物出门的时候,听见了浴室中传来的细碎挠门声。”



“可怕......”若子搂着胳膊,五官都皱成了一团,“我错了,再也不撺掇别人讲怪谈了,放过我吧。”

“放心,只是故事而已。不过第二天的确倒霉连连就是了。”贺奈耸耸肩,体贴地搂住若子。舞妓紧抱着贺奈,提出接下去换自己来骑车:反正黑灯瞎火的神社哪怕换衣服也没人看到。

“真的?给我穿?”贺奈的眼睛亮起来,“我一直想试试舞妓的衣服,看起来好华丽。也有想过毕业以后去当舞妓来着:可惜听你曝光了内幕,登时没兴趣了。”

“那正好把白妆也画上吧,就当舞妓一夜体验。我还带了化妆盒。”若子变戏法般从腰带里掏出大小明显不符的盒子,贺奈今夜已经受到了过多“舞妓”的冲击,因此只是木木地任由打扮。



“再插上菖蒲花簪......好嘞,完成!真漂亮。”若子身着贺奈的制服,正在最后调整腰带的太鼓结。

“......等一下,若子小姐,你不是说自己弄丢了花簪吗?”贺奈黑着脸发问。

“哇啊!露馅了!”若子捂住嘴,眼珠四处转转,自暴自弃般坦白:“好啦好啦,其实我没有弄丢花簪,就是想跟你见面。”

“哦,但我是真的丢了手机。”

“这句话不用说出来!收回吧,啊,你收回吧!”若子看起来快受打击到晕过去了。少女们相对而立,观察着对方的打扮,“你好像比我更适合当舞妓!”“你好像比我更适合穿制服!”情不自禁的话语从口中冒出。贺奈跨上后座,紧搂着若子的腰:“话说,你不当舞妓之后要去当什么?”

“谁知道,也许考个高中,和千里院一样继续当学生吧!”若子蹬起自行车来,比方才贺奈骑得还要快,贺奈兴奋地回话:“那要来和我读同一所高中哦!说好了的!”

“呸,谁跟你说好了!少自来熟!”

若子笑骂着拐过街角尽头的大弯,贺奈的长腰带在渐亮的天际闪过一道朝阳般的霞晕,末端很快随着转弯消失在路尽头了:此时正是周末的清晨,冬季太阳把一切都照得晃眼、亮堂。

评论
热度(2)
© s.v. | Powered by LOFTER
回到顶部 ∧